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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出重围

2000-06-14 来源:生活时报  我有话说

大操场在金钱和权力的魔杖挥舞下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大工地,军车、民用车川流不息朝这里运送酒会所需要的一切物资,灯光、音响、桌椅板凳、吃的喝的、装点环境烘托氛围的,都运来了。需要用钱的,只用找昌达公司的财务部经理领取现金或者支票;需要人需要物的,只用总指挥赵中荣动动嘴或者打个电话就能办妥。下午两点多钟,会场布置已初具规模。跑道外侧,疏密有致地停放一圈这次演习中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型武器和各式各样的车辆,坦克车、装甲车、高炮、低炮、小炮、吉普车、大卡车、指挥车、测向车,品种全齐了。主宾台兼舞台是用舟桥铺成。跑道上,设置了六个物品供应站,军通信营二十四个女兵将在酒会上客串女招待。紧挨跑道,摆放四十余张各色各样的小餐桌,每桌配四把椅子。这些桌椅,几乎是清江、通圆两个县城家具店的所有存货。三点钟,由演习指挥部信息处理中心八位女兵组成的接待组,开始在大门外迎接演习两军的指挥员和功臣。她们的任务是把本次酒会的主宾引导到为接待庞大的观摩团而装备起来的招待所,请功臣们到门上贴着他们大名的房间里稍事休息。赵中荣在迎来送往工作上表现出的驾驭能力、组织能力和创造力,让方怡这个见多识广的人也赞叹不已。

明争暗斗几个月的对手,在大门口碰头了,眼睛里虽然都少了斗狠的杀气,猛然相见也难一下子搞出水乳交融、情同手足的感觉。左边常少乐、朱海鹏、楚天舒,右边刘东旭、范英明、唐龙,相距两三米远,都站住了,相互看看又看看,终于,常少乐先跨出一步,把手伸给刘东旭。六个人,十二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秦亚男抢占有利地形,拍下了这个瞬间。

常少乐问:“黄师长呢?”

刘东旭道:“渡河冻病了几十个人,家里没个主事的人不行。”

常少乐说:“老黄是很有能力的一个人,摔一跤对他只会有好处。你们渡河一战,收获可不小啊!小伙子火力壮,出几身汗就好了。”

朱海鹏和范英明也不说话,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各打了七八拳,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常少乐笑道:“你们别打了,都是胜利者,还较什么劲儿。”

楚天舒说:“范司令怕是对二比一的结果不服气。”

唐龙反击说:“恐怕是朱司令难咽最终战败的苦果吧。”

楚天舒讥讽道:“两次近乎不战而屈人之兵,一次自杀性惨胜,用不着专业裁判裁定。”

朱海鹏笑骂道:“天舒,你整整大他十岁,就不能让着点?”

范英明以训斥的口气说道:“唐龙,你比他少吃十年大米咸盐,就不能忍着点?”

众人都笑将起来。

方怡走过来说:“我看你们的内分泌系统都出问题了,一个个还跟乌眼鸡一样。你们没看迎接你们的人腿都站酸了吗?坐了几个小时的车,都去歇歇吧。”

常少乐说:“三儿,你这回办得漂亮,到底是财大气粗,包的飞机到了没有?”

方怡说:“你等着听歌赏月就是了。”走到江月蓉面前,“朱海鹏,借你这员女将半个小时,行吗?”

朱海鹏说:“这是休息时间,只要她本人同意,做什么都行。”

常少乐有点紧张,提醒道:“泄露秘密的事总不能做吧?”

方怡亲热地揽住江月蓉的腰说:“我们女人家,不会谈什么军机大事,请你们放心。朱海鹏,你妈和女儿都在这里,你去看看吧。”

两个人肩并肩穿过操场,沿着一条不宽的土路,向土岗走去。

方怡开门见山说道:“今天是你给我二十天时限的最后一天,我要告诉你的是,五天前调令已经到你们研究所了。你们所已同意放你。”

“我已经知道了,你很守信用。”

“你消息蛮灵通。”

“四天前,我回了一趟所里,林总告诉我的。可惜他们谁也不知道这纸调令是如何来的。你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在两千公里外,靠遥控竟能办成这种事!”

“穷在闹市没人问,富居深山有远亲。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这种赤裸裸,真让人受不了。当今,有权或者有钱,什么事都能办,真让人受不了。而你,竟然拥有这两根魔杖,更让人受不了。”

“我希望你也是一个守信的人。本来,我不想提示你了,因为你的固执和犹豫,我只好再找你一次。那天晚上你已经失信了,你肯定和他在一起!”

江月蓉乜斜着看看方怡,“一条活鱼放在案板上,还要蹦三蹦呢!告诉你,昨晚他又向我求婚了。所以,你没有资格指责我这些。”

方怡笑了,“月蓉,我们不是在做交易!我真心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有我这样一个,如你所说的,握有两根魔杖的敌人,恐怕也睡不好觉吧?”

江月蓉也笑了,“你并不是不可战胜的,只要我向你学到一着半式,就能战胜你,并不难学,学会自私就足够了。你爸在生命垂危时,你还没忘了我们的协议,我爸跌了一跤,我一直牵挂到现在。区别也就这么一丁点儿。可我做不来。”

方怡道:“我一再说,这事我不会勉强你。其实,这件事做起来相当容易了。你明天上午和歌舞团的人一起到K市,下午可乘包机回C市。后天你可以做做你公公婆婆的工作,带走小银燕,并把一切手续办妥。你只用拨通我秘书的电话,她就会给你送去一个特大集装箱。三天后,你就可以到北京报到了。你要嫌铁路太慢,东西可以用专车直接运到北京。”

江月蓉冷笑道:“你不要逼我!”

方怡继续说道:“你如果不想和你爸你哥住一起,可以暂住到西三旗花园小区。那里有我的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刚刚装修过。你可以在那里暂住到分到房子那天。西三旗离二院,离航校干休所各有三站路,不算远。”

江月蓉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我要是冒一次险呢?我要是下决心看看那个结果呢?我要是拿朱海鹏的前程押一宝呢?你又能怎么样?雇用杀手把我除了吗?我真的很想这么做。”

方怡仔细看着大土丘,“我并不想阻止你。这是我爸自己选中的墓地。我已经派人去和清江县有关部门洽谈购买这个土丘一百年使用权的事,爸爸一死,也就没人有力量阻止我做我想做的事了。你也不要逼我。”

江月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要是不爱他该有多好!我只会按我自己的意愿行事。”

方怡淡淡说道:“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成为朋友的。人一生总要做一些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你用不着跟我学什么自私,想学习,随时都有机会。一周前,你们家又出了一点小事。你哥可能不想再拖累你爸了,割了一次手腕。”

江月蓉拉住方怡说:“是真的吗?他要不要紧?”

方怡说:“信不信由你吧。,暂时不要紧,因为他割破的只是一根静脉血管。他们已经知道你就要调回去了。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感到意外。演员们就要到了,我得去接他们。”

江月蓉在夕阳里一个人伫立着,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

酒会在黄月亮升起的时候准时开始了。方英达半仰半坐在一辆手术车上,在八名持枪卫士的引导下,沿着跑道,被男女两个中尉推到小舞台跟前。八名战士分列两行,把小车抬到舞台上面。

陈皓若举手向方英达敬个礼,“副司令员同志,‘二○○○对抗演习’庆功酒会准备完毕,请您指示。”

方英达挥了一下手,“可以开始了。”

陈皓若转过身,朗声说道:“我宣布,庆功酒会开始。下面请,军区党委常委、军区第一副司令、‘二○○○对抗军事演习’指导委员会主任,方英达将军致辞!”

方英达从女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拉家常一样说了起来:“我从不相信有什么上帝,也不会感谢他给我机会和你们见这一面。这种临终关怀,这种凝结着全体参战将士对我深深情感的临终关怀方式,把小鬼,那些接我走的小鬼吓跑了。遗憾的是,我这两条腿性子太急,先去马克思那里报到了。不能站起来讲话,有损军威,请你们原谅。”

满场不停地响着哧哧的、低低的笑声。

方英达继续说:“这次演习的得失,需要很好总结,这里我就不多谈了。我要说的,只有一个意思:太平盛世无弱旅,雄师才能保卫太平盛世。你们这次只是考了个及格。这个及格的成绩也来之不易。一个没有忧患意识的民族,是要被淘汰的,一支没有忧患意识的军队是要被消灭的。国家能不能顺利完成这次革命性的转型,军队是关键因素之一。这次演习的成功,只是一个起点,仅仅是一个起点。作为卫国戍边的军队,一定要牢记:落后就要挨打。我们现在是很落后的,一定要承认这一点。国家尚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支军队的定位也在初级阶段。噢,我扯得太远了。近两个月的演习,已经充分证明,你们是好样的。沿着科技强军、质量建军的道路稳步发展,这支军队一定还会创造出一番惊世业绩,对这一辉煌前景,我在九泉之下,也深信不疑,为了明天的辉煌,干杯!”

方英达听完一首男女对唱《十五的月亮》,就被送回住处了。酒会进入了轻歌曼舞的时段。个性和个人情感渐渐地显露了出来。邱洁如像是为了补偿什么,谢绝了一切男性的邀请,像一根藤一样紧紧地缠住唐龙,而且越缠越紧,缠得痴迷,缠得旁若无人。一直当推土机手的刘东旭,不得不在一次碰面时,严肃地对唐龙说:“上尉,注意距离。”

江月蓉和朱海鹏两个人都没下舞场,一直在一边窃窃私语,间或还有江月蓉夸张而放肆的笑声从那一片传出。方怡也没有跳舞,连看也不看朱海鹏和江月蓉,眼睛一直在观察和范英明跳了好几曲的秦亚男。舞曲换成《多瑙河之波圆舞曲》,方怡坐不住了,走到范英明和秦亚男的桌子前,说道:“秦小姐,借用一下你的舞伴好吗?”

秦亚男见是方怡,一时有些慌乱,忙说道:“可以,当然可以。”看见方怡和范英明相拥着步入人群,自语道:“这个回答可不怎么样,怎么会出这种故障!”

方怡问道:“对这支舞曲熟悉吗?”

范英明说:“你就是用这首曲子教会我跳快三的,我还踩裂了你右脚的大脚指甲。”

方怡说:“你的记忆力并不坏嘛。一场演习打下来,收获蛮丰嘛。”

范英明道:“只能说战役的开局不错。”

方怡问:“是不是快能喝喜酒了?”

范英明摇摇头说:“还早。我只是从一些细小之处作出的判断,不一定准确。”

方怡说:“告诉你一个绝密情报:你和朱海鹏可能很快走到正师的位置上。祝贺你。”

范英明道:“这种事情,瞬息万变。”

方怡问:“那好,问一个你能独立判断的问题:我和秦小姐,最大的差别在哪里?”

范英明说:“都很好,都很优秀。”

方怡道:“废话!总是有差别吧?”

范英明说:“她不反对我吸烟,她爱养小猫小狗,我记得你好像从不洗我的袜子和内衣。”

方怡哀叹一声:“多没劲的男人啊!”

一曲终了,方怡丢下范英明,走了。

实际上,江月蓉一直在暗中注意方怡。特意在公开场合表现和朱海鹏的亲密,无非是表达一种抗争和不屈的姿态。看见方怡已经离开,江月蓉失去了倨傲地支撑下去的动力,精神一下子委靡了。她只能按照预定的方案,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她去乐队那边点了一首《最后的探戈》,回到桌前说:“海鹏,我请你跳一曲探戈。”

常少乐说:“好你个江月蓉,搞厚此薄彼,你不是说不会跳舞吗?”

江月蓉道:“我只会跳这一种舞,前面可没演奏过探戈呀!”

常少乐扑哧笑了出来,“逗你玩儿呢!我本来想借这个机会扫扫盲,想请你当老师。”

朱海鹏一听乐曲响了,站起来说:“这种舞我也不熟,甩脖子踢腿的,我跟你吧。”

江月蓉很投入地做着每一个动作,朱海鹏只是能踩着节拍跟下来,跳到中途,朱海鹏就觉得这支曲子有些古怪,似乎有什么阴森可怕的东西藏在音符中。曲终的时候,江月蓉用手撑着太阳穴,俯在桌上喘气。

朱海鹏说:“这个曲子怪怪的,有点神经兮兮,你怎么啦?用力太猛了吧?”

常少乐说:“这个曲子听上去确实不好。是不是脖子拧住了?”

江月蓉说:“有点着凉,头疼,我回去吃药睡一觉就好了。”

朱海鹏说:“我送送你吧。”

江月蓉笑道:“你这个司令还是要照顾大多数,免了吧。”

回到住处,江月蓉打开箱子,取出一叠纸和笔,坐在小桌前写了起来。

海鹏:

忘掉我这个求全、实际、懦弱的、还有点信奉爱情至上的女人吧。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回C市的路上了。承方大总经理的美意,我和艺术家们乘包机返回,请勿挂念。

受责任和义务的驱使,也为了对你对别人信守我的承诺,我才给你留下了这些文字。其实,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像一团雾气一样,无声无息地从你的世界里干干净净地消逝。然而,我却答应了你要告诉你我走开的理由。

我在这里先写下你追问过多次,在我心中已经呼喊了千百遍的三个字:我爱你!我爱你!这种爱无论从内容和深度上,都远远超过了我对天雄的爱。有位心理学家说,三十岁以上的女人才算真正成熟了。我信这种说法。正是因为爱和成熟,我才决定离开C市,回到远在北京的父兄身边。五天前,调令近乎一个神话般地飞到了研究所。这是我在认识你之前,曾用一年时间苦苦以求、终未获得的,算是命运之符吧。家父年迈体弱,哥哥是曾经红极一时的空军英雄,自他二十五岁起,他只能以轮椅代步了。早些年,哥哥还经常到一些媒体中,宣讲英雄主义之旨,正像我前两年到电视台以身为镜,匡正委靡、颓败之世风一样,炎凉世态经见一多,便知喧闹之后只能是虚伪了,从此闭门在家。可他除了满脑子的飞机知识外,别无所长,日子已久,又郁闷成病。所幸家父身体尚好,多年来一直由他照顾哥哥。我呢,实际上一直是在做为国尽忠的事情。岁月终不饶人,家父一月前为哥哥取药,差一点摔骨折了。今天我又得知,哥哥一周前为了使年迈的父亲解除因他的残缺而多出的劳役,尝试了一次割腕自杀。这个世界上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两个男人,就在这样的生存状况中。我选择回京,原因之一,算是血脉的召唤。

我必须坦白地向你承认,我决定走的更重要的原因,是逃避爱的责任,愈发现爱你至深,愈觉得只能逃避。你我都不是普通的人,一个前途无量的你,娶一个烈士遗孀、一个被方方面面精心雕琢了三年的、算是楷模吧,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社会给我的荣誉太多了,多得我也只能采取这一方式逃避。至少,我得逃到一个不熟悉我这段历史的空间中。我实在太累了。如果不是认识了你,去年底我可能就被授予全国三八红旗手荣誉称号了。我执意不让上报我的先进事迹材料,才没再背上这一项荣誉。理由并不是因为我那时看穿了什么,而是发现了爱上你的可能,觉得不配再当这种样板人了。

有句歌词这样唱: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难忘怀。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二十九岁,我失去了天雄。受少女浪漫惯性的驱使,我曾当众发誓终身不嫁。正是我的这句誓言,使我得到了许多实际的利益,譬如不用交出半套房子,譬如调职调级评职称的优先或提前。同时,也给了我满足女人虚荣心的机会。如果我嫁给了你,不是要连本带息地偿还吗?我还不起。所以,我只能逃避。我今年只有三十三岁呀!我感谢你,是因为你让我看到了重新回到正常人行列中的可能。确实如你所说,那是一个不肯说出来让人分享的迷人夜晚。现在,惟一使我后悔不迭的是昨晚没有在那面草坡上重温那种美妙。无论我将来作为将军,无论我将来作为一个常人妻,那都会是人生的一段华彩乐章啊!我好后悔!如今,《最后的探戈》已经跳过,也只有存下这份遗憾了。因为我已经把和你的这段凄艳美丽的爱,视作了无法复制的绝唱了。

……

是的,我很不想离开你。不过,我又想,你我之间存在这么巨大的空间之隔后,我们不是更能看清这种爱情的色泽吗?请别误会我是在诱惑你继续走别人已经作出定评的邪路。我只是对自己尚存一些信心,能为你最后终于厌倦主角的所有嘈杂后,整出一方你能满意的憩园。我会在北京一如既往地用我的心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包括你可能会进行的新的爱情战役。

最后,我还想对你说:我爱你!

月蓉匆匆

后半夜,方英达的生命走进了间歇式昏迷状态。陈皓若、童爱国和红蓝两军的将领,都在方英达住的那层楼上,准备聆听方英达的临终遗言。方英达的三个女儿和两个在任女婿,也守在门口,等待着那个时刻。朱老太太在一个房间里,指挥着三个女军官在为方英达的子女们赶制孝服。

后半夜就这么度过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其他方面的工作依然按照日程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吃过早饭,歌舞团的演员三五成群拎着自己的乐器或者行李,朝大门口走,送他们去机场的大客车已经在外面操场上等候了。

江月蓉背着旅行包,手里拿着信,满院子寻找合适的送信人,绕到一个花坛边上,她听见了唱儿歌的声音。

江月蓉看着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忘情地唱着儿歌、做着游戏,不忍打断,等到儿歌唱完才弯腰问道:“丫丫,你还认识阿姨吗?”

丫丫说:“你是江阿姨,银燕妹妹呢?”

江月蓉拍拍丫丫的头,“丫丫真是好记性。你是龙龙吧?”

龙龙歪头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叫龙龙?”

江月蓉拉过丫丫说:“丫丫,阿姨请你这位少先队小队长帮忙送封信,我想你一定能完成。”

丫丫说:“我肯定会的。”

江月蓉笑道:“这封信是给你爸爸的。我有两个条件:第一,必须在二十分钟后再送到他的手里;第二,不能让第二个人看到这封信。你能做到吗?

丫丫接过信说:“我没有表,不知道二十分钟是多长时间。”

江月蓉说:“你们数数,数够二十个一百,再开始执行这个任务,好不好?”

两个孩子拿着信,小声数起数来。

江月蓉直起身,朝远处的大楼望一眼,毅然走出院子。

两个孩子认真数完二十个一百,走到大楼下,龙龙一跛一跛跑上楼,无言地拽拽朱海鹏的袖子。

朱海鹏低头问道:“龙龙,有什么事?”

龙龙把朱海鹏拉到楼梯口,小声说道:“朱叔叔,你见到丫丫姐姐就知道了。有个姓江的阿姨给你的信在丫丫姐姐手里。”

朱海鹏掏出信看了一页,厉声问道:“丫丫,江阿姨呢?”丫丫说:“江阿姨二十分钟前走了。”

朱海鹏说:“为什么现在才送给我?”丫丫说:“江阿姨要我等二十分钟,我要守信用!”

朱海鹏跑到大门外,只看到个空旷的操场,昨夜这里的繁华已无迹可寻了。他朝东南方向奔跑几百米,手搭凉篷一望,除了山就是树,除了树就是山。一辆吉普车从院子里开了过来。朱海鹏像一只猎豹一样,几个蹿跳,截过去,大声喊道:“停车!”

朱海鹏粗暴地拉开车门,一把把司机拽了下来。坐在后排的一个中尉,翻到司机座位上,说道:“你是首长,怎么能这样呢?”

朱海鹏说:“我借你们的车用用,回来我对范司令和刘政委解释。你也下来,下来。”

中尉嘴里说:“好,好,你把他扶起来。”看见朱海鹏一松手,一踩油门,“小田,快点追车!”

朱海鹏大骂道:“混账———”也追了上去。

常少乐在后面喊道:“海鹏,你疯了,快点回去。”

朱海鹏挥着手中的信,“怎么能这样?说走就走!”

常少乐问:“什么走不走?”

朱海鹏说:“江月蓉调到北京了。不行,我得把她追回来。她走的理由莫名其妙。我不怕,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得追她!”

常少乐吼了一声:“朱海鹏!你给我冷静点!小四十的人了,轻重缓急你不懂?方副司令醒过来了,醒过来没看见你,要我们找。你去追吧,追吧。方副司令有话对我们说。”

朱海鹏把信装好,摇摇头说:“她已经下了决心,追上也没用。”

常少乐说:“你知道就好。你要不想让你的后半生一塌糊涂,你就认了吧。月蓉可真是个识大体的好女人。可惜你无福消受。快走吧。”

病房里已经站了七八个人。

方英达看见朱海鹏进了屋,说道:“齐了。现在我很清醒,有几件事该给你们说说。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了。我死后,丧事从简。战士们要送送我,我不反对。但我有两个要求,第一,不准哭,军人,从来就是流血流汗不流泪,哭哭啼啼,成什么话?第二,不要放哀乐,我不喜欢听,要放就放军歌吧。我戎马一生,没有任何积蓄,对三个子女,没留下任何遗产,遗言只有两句话:认认真真做人,兢兢业业工作。小三和朱海鹏留下,你们出去吧。”

屋内只剩下三个人了。朱海鹏有点紧张。

方英达轻轻地叹了一声,“我膝下无儿,一直把小三当儿子养哩。小三也算争气。海鹏,我只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永远把小三当成你的亲人看。你全面,有眼光。小三有你的支持,我就放心了。方家四代人,由商到兵,再由兵到商,走了一个轮回。你能答应吗?”

朱海鹏说:“我答应你。”

方英达满意地笑了,“很干脆。小三儿,把你妈请出来吧,我想单独和她待一会儿。”方怡把红绸解开,把相框递给方英达,掩上门出去了。

方英达紧紧抓住相框,看着十九岁的妻子,呢喃着:“怎么这么重啊,你是不是发福了?……”

相框慢慢压在方英达胸前,他们就这么相拥着,相拥着,像一对老夫少妻一样相拥着……

第三天清晨,演习部队几千官兵参加了方英达的葬礼。

十六个战士把棺材放入墓穴后,丫丫和龙龙放飞了四羽白色的信鸽。这时,一个巨大的红球跃出了山巅,四射着千万道红光,向着阔大无边的蔚蓝色空间里上升着。

方怡朝墓坑里的棺顶撒了第一捧红土。

陈皓若从枪套里掏出五九式手枪,大声喊道:“全军都有了———鸣枪炮为方英达将军送行———”

刹那间,枪炮齐鸣,大地颤动了。

〔次年某月某日,中央军委主席签署命令:任命陈皓若为某军区副司令员;任命常少乐为某集团军副军长;任命童爱国为某集团军参谋长;任命朱海鹏为某军区训练部部长;任命范英明为陆军第A师师长;任命黄兴安为陆军第C师副师长代理师长;任命楚天舒为陆军第A师参谋长;任命王仲民为陆军第C师参谋长。某月某日,某军区司令员、政委签署命令:任命秦亚男为军报驻军区记者站站长,为原军区信息工程研究所高级工程师江月蓉补记一等功一次。某月某日,某集团军军长、政委签署命令:任命唐龙为陆军第A师作战科副科长代理科长。某月某日,陆军第A师师长范英明、政委刘东旭签署命令:任命李铁为一团一营副营长代理营长;任命赵东林为二团四营副营长代理营长。某月某日军事法庭作出两项判决:判处王思平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同案犯罪嫌疑人高军谊案发后畏罪自杀,不再追究刑事责任;鉴于犯罪嫌疑人程东明在羁押期间有重大立功表现,从轻判处程东明有期徒刑一年,监外执行。

某月某日,昌达电子公司A股在深圳证券交易所上市,当日收盘价为十八点五六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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